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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相认》上篇

常情斑点:

Soulmate


 


BGM:灵魂相认


被这首歌的歌词震撼,致敬这世间最顽劣的深情


 


无敌造作,但我懒得再伺候这篇了,就这样吧


 


——


 


知否此刻一对灵魂终相认了


寻觅百年来和你相印①


 


-壹-


 


王俊凯和王源,也曾在对方的生命里做过虚词。不至于被省略,但也没什么确凿而一的意义。


回忆里第一次“正面交锋”,世界已是一个平凡的冬日傍晚所能想象出来的美好极限,一整颗漫不经心的夕阳被落地窗割伤,淌落蜜色的蜡油,一点点抚摸过王俊凯背光的瘦小身影,滴在他的肩膀上,又溅到了王源的眼睛里。


可他们实在懵懂,一个冷着小脸佯装深沉,一个小心翼翼强撑镇定,对这一刻将将敲定的漫长预言,一无所知。


 


然后王源讷讷开口,硬憋出了一句“你好你好”,十足老成,腼腆又滑稽,却在此后的数年间,不知多少次蹭过王俊凯的心头,像一颗被他爱不释手的鹅卵石,经过千千万万次怀念的摩挲,光滑,温热,如亲如故。


一朝落定,竟已重到无力回天。


 


最初的日子,一如云上的日子。


那会儿还没有千人海万人迷,亦不必防备无处不在的窥私欲,一群小萝卜头在一堆无关痛痒的镜头前佯装正经,规规矩矩打造似是而非的偶像童年,摇头晃脑,满额青涩,哭笑由衷,私底下也算得上是百无禁忌。


王源初来乍到还知道拘谨,不到两个月就已经开始原形毕露。


他和大部分练习生都胆敢称兄道弟,推来搡去,上蹿下跳,恨不能把公司整层楼掀个天翻地也覆,却唯独在王俊凯面前,多了那么一点点没来由的束手束脚、小心翼翼。王源总是脆声喊他“师哥”,状似温吞,两眼悬星,稚嫩的嗓音像一场热夏里初盛的樱桃。


 


彼时一期生尚在,王俊凯被包围在几个哥哥中间倍受宠爱,目光不曾为他多作停留,身边也理所当然地没给他余出什么位置。


 


那是一个连在意彼此的理由都欠奉的时期,人心来去匆匆。


至于后来第一次握住对方的手时是何种情形,两人的记忆不由得都有些面目模糊。


 


王源和王俊凯合力翻唱第一首歌的时候,谁都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一直到他们翻唱的歌单添了第二首、第三首、第四首……那稚子般的第一首仍旧会被他们反复顾念,频频擦拭。


 


这期间他和王俊凯一双人影几乎踏平了重庆的大街小巷,整个城市的风都能够熟练地将他们交臂拥入怀中。


平日里王源走路非常不老实,爱好蹦来蹦去,踩着马路牙子一溜儿小跑再突然驻足回身,冲着身后的人笑嘻嘻。王俊凯就甘愿陪他闹,在重庆火辣辣的酷暑里不甘示弱地比赛流汗,再指着对方惨遭艳阳蒸熟的花脸哈哈大笑。


 


那天王源被晒得头晕脑胀,耳朵里挂着王俊凯生日时送他的耳机,还在单曲循环他们的《夏秋》,被路边树木桠枝切碎的光斑掉满他一脸,讲着要请他吃八喜的王俊凯依然不见回来。


他蹲下身子,将自己塞进不至于被活活融化的一小片绿荫里,哼着调子百无聊赖地拉扯左脚的鞋带。


鞋带成功散开的下一秒,王俊凯的鞋面闯进了他视野。


“王源儿。”


“嗯?”


他仰面,眼瞧王俊凯把八喜递给他后蹲下身,将他凌乱的鞋带捏在了手里。


王源愣怔地举着冰淇淋,看对方有条不紊地帮他系紧鞋带,与此同时,也把一句话死死绑在了他的脚上。


“刚才远远看到你,我突然就在想,”王俊凯抬头,撑起一个笑,不甚成熟却桀骜分明:“你的可爱加上我的帅,一定可以组成一个组合吧。”


“我们做个约定,要一直一直、一直在一起唱歌,谁都不要先走,好不好?”


 


这像是他们埋伏着无数未知的人生中,第一个真正的男人之间的约定。


王俊凯神采飞扬,开口郑重其事,冲他伸出的小拇指仿若衔接先知的耳目,即刻便将带领他前往神的应许之地,去完成一个动用毕生的壮举。


王源双目圆睁,同他久久对视,仿佛与眼前这个人初次谋面,这才看清他盈光的眸和近来发育生动的虎牙,在如此炎夏感到四肢过电,心跳如擂,千言万语堵塞喉咙。


“好。”


他讲不出多余的话来,只能死死勾住对方的小拇指,让掌心的汗渍不小心模糊掉整个夏天颠扑不破的脉络。


 


之后接受采访,王俊凯又把那句话带到了镜头面前,笑得童真满溢。


王源在他身边,看起来一如寻常模样。


那是只有他才知道的暗号,这暗号将他潦草的幼年时代狠狠钉在了一场磅礴的未来面前,不留分毫退路,却轻而易举地兑换了他的死心塌地。


从此无论几度艰苦辗转,人言可畏,他看着相与并立的那个肩膀,都会被满腔热烈兜头淹没,觉得万事皆可转圜,万物亦可亲爱。


 


等到二十三岁的王源再回过头翻阅这些老掉牙的记忆,看他们倔强的骨骼渐被岁月风蚀为惹人多虑的长吁短叹,总不免狼狈地红了眼眶,遭遇新鲜胀痛飓风般扫过胸膛。


 


他也是后来才明白那个道理。


有些人是不能遇见的,因为一旦遇见,就是一生。


 


 


-贰-


 


刚出道的那两年,正撞上最要命的青春期。


 


十四岁的王俊凯喜好装酷,捏着话筒咬字含糊,东摇西晃模仿杰伦腔,眼风斜飞而出用了力道,倒真有那么几分锋芒初露端倪。他镜头前一板一眼,皱眉玩深情,下了节目转身就扎到人堆里闹闹哄哄,使尽浑身解数逗弄王源,又或和王源强强联手逗弄他人。


王源生得乖巧,实则无敌鬼精灵,然而威风八面的节目一哥,戏弄得了所有人,败阵的求饶却统统只给了王俊凯一人。


两个人一唱一和,一捉一逃,猫逮耗子的套路玩得乐此不疲,倒常叫旁人觉得摸不着头脑,无法真正介入其中。


 


输了游戏后准备好的赖皮下一秒径直死在王俊凯的瞪视中,他埋头佯装大哭,对方就揪他头毛笑得无比嚣张:“王源儿你别给我演!”


转脸又抓着一杯“最不酸”的惩罚执意要塞进他手里。


很多年后王源再难回味起当初那些醋水一丝一毫的酸意,却始终感到王俊凯强势箍在他颈后的手臂紧致如岁月年轮,一时未曾警觉,一世都来不及逃脱。


 


相视而笑的哑谜,扭扭捏捏的“我爱你”,交颈吞吐的耳语,无数个瞬间首尾相衔,友情却还坐在多巴胺沉默分泌的磁场里长眠不醒,不知今夕是何夕。


 


王俊凯中考的时候,两人一个月没见面。王源原本未觉有何不妥,节目上提起对方时突生哽咽甚至令他始料未及。事后再咀嚼这微妙滋味,才恍惚感到郁结。


原来一个人与两个人之间,空悬一道天堑。


不久王俊凯打来电话:“傻子,听说你在节目上哭啦?”


王源哼唧一声,不置可否。


“啧,万万没想到啊王源儿,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对我的感情嘛。”


“你滚蛋,自恋不要带源哥出场。”


“真没想我?”


“鬼才想你!”


通话那边笑意陡升:“哦,那看来我要去你家借宿一周,你也是不收留的咯?”


他深呼吸,憋红了脸。


 


那是一四年的初夏。


露水未歇,年轻气盛,恰是年少无虞时,生活交际也好,情歌遍唱也罢,追究起来大多心无杂念,从眉眼到心眼都干干净净。


当时只道是好友,插科打诨与亲密关照都襟怀坦白,若有更字一说,无非加上一个“至交”的前缀。


与此同时,两个人性格里南辕北辙的那部分,也往往从中作梗,散布硝烟,瞄准他们分享给对方的柔软大肆播下刺痛。


 


吵得最厉害的那一次,具体原因无从追溯,王源只记得罪魁祸首是某些长久以来频繁堆积的细节摩擦,不想竟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最后他和王俊凯分立两边,居然已经完全看不清对方的轮廓。


 


爆红的第一个暑假被通告瓜分,然而把他们赶过的飞机与上过的舞台一并握在手里,用力拧一拧,结果除了人烟吵闹之外,更多的却是深不见底的沉默。


起先还是镜头下不理对方。王俊凯扯着旁人侃侃而谈,王源就窝去一边狂刷手机,带着耳机一副沉醉其中不可自拔的模样,偏偏嘴角收不住颓势。


化妆师叫他好几遍,依然唤不回他不知道飞去哪儿徘徊的魂魄,等人猛地清醒,下意识就去看房间那头的王俊凯,却怎么看都觉得对方上扬的唇角挂满示威般的傲然。


他仿佛成了那个输得灰头土脸的家伙。


 


“王源儿,你心情不好?”


被人这样询问后王源只能摇头,摇头,再摇头。


他不知道这些杂乱无章的情绪纠纷究竟应该如何归类,是不是简单的一句心情不好就能准确概括,也不知道他们这样漫无边际的僵持,究竟要到何时才肯大发慈悲,将他放过。


被过分冷眼对待,他也心有不甘,有样学样地专门把热情对王俊凯架空,与别人厮混痛快,时间久了,却发现并未尝出什么甜头,再看对方的脸色,俨然又黑出了一个新高度。


 


冷战升级,镜头前王俊凯很多话出口得越发没了耐性。


接受采访时讲对他的期望,王俊凯面不改色,字句分明:“希望王源能安静一点。”


不温不火的语气掐在心尖,指甲印乱七八糟。


王源坐在他身边,笑意顿时冷了三分,不说话。


后来采访结束起身的时候,王俊凯擦过他的肩膀,擦落了一句没头没尾的“有什么意思呢”,语调不实,若隐若现。


王源一怔,转而塌下肩膀。


是啊,有什么意思呢,他丧气地想,反正谁也没有离不开谁,撂下对方,他们还可以拿起很多个倾诉的对象。


 


彼此之间不依不饶地看眼色,摆脸子,维持表面和平,再于暗地里五味杂陈。是不是愚蠢透顶的幼稚鬼才会坚持奉陪的较量,没有丝毫意义,只会徒增倦怠。


可转天看到王俊凯睡眼惺忪地站在酒店的洗手池前洗漱,翘起的发尾糊里糊涂,整个清晨被尚未拉开的厚重窗帘关在昏暗的禁闭里,唯有卫生间泼出一些亮色,而他独自站在这片亮色的尾部,凝望对方逐日拔节的身骨,王源还是能感到一种破土而出的企盼牢牢钳住他的脉搏。


 


——想要和好,想要和他谈天说笑,想要一起嬉闹玩乐


——想要和他一起


——和他


 


并不是撂下就甘为过去,并不是转身就可有替代。


是限量版。


是仅此一次。


是独一无二的啊。


 


等到再次握住对方的手时,王源只觉一身硬骨被尽数抽光,让他变作一堆软塌塌的血液,仅能迟缓地流动歇息,再也没了打持久战的底气。


王俊凯垂下眼看他,睫毛上总算不再挂着视若无睹的冰棱,小虎牙躲藏半晌,还是完完整整地溜了出来。


“为什么你在下面?王源儿,你说为什么你在下面?”


台湾宿舍里,他恶劣纠缠,挡在他们要睡的上下铺前,拿眼神锁紧王源,笑得别有深意。


戏弄一如冷面咄咄逼人。


王源满心失措,无端被逼入墙角,几番自救仍旧闪避不及。


 


王俊凯用不痛不痒的力道捏了捏王源的小指,就把他膨胀几个月的负气,嘭的一声扎破,剩下的那点伤心,也都在自己交握回去的手指间,断断续续滴淌了干净。


半夜他面朝墙壁用被子打掩护悄悄刷微博,未料振动来得猝不及防,全部神经暗中一惊。


王俊凯凶神恶煞的模样幽然跳出屏幕。


“明儿早起,别玩手机了听到没,你一动我就感觉得到,再让我发现你没乖乖睡觉我就把你从上面薅下来!”


紧接着身体下方隔着床垫被那人用力一戳,王源猛地阖眼,手机贴上胸口,久久不敢动作。


黑夜像睁开第三只眼睛,署名王俊凯的霸道如此久违,此刻沥青般浇到他身上,竟生了灼烧热意。


 


那些哑声的时日,无法传达的疲惫与酸涩互相搓揉,慢慢氤氲成了一场混沌大雾,弥漫天地,连带所有人围困其中,不得喘息,五官都渐次模糊成迷津一片。


 


 


-叁-


 


王源在十四岁生日的时候,猝不及防被人摆了一道。


家族自制节目照常录,本该玩玩闹闹,那天却被生生塞进格外煽情的一大板块。主页君满脸狡猾的笑,谓之惊喜。


夏秋的钢琴曲一奏响,王源心下一抖,抬眼就见手捏信纸的王俊凯与他相隔几步之遥,犹如被定身于流离光束间,嘴唇泛白,目光闪烁,却满面紧绷,咬字咬得抑扬顿挫,动作规矩得甚至有些不像他。


 


王俊凯迅速瞥他一眼,而后郑重地唤了他的名字。


他说,我这人不爱当众掏心掏肺,我讲给你听的话已经统统在平日里掰开揉碎。但是——


“一天放晚自习的路上,我突然又想到了好多没有给你说过的话。”


——当时我在一颗沧桑古树的枝叶间撞上你,深夜里的风声欲言又止。我总是这样,常常在生活最微不足道的小细节处发现你的脸庞,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


 


王源眼睫轻颤,视线迟疑,竟莫名有些不敢看他。


 


他说。


“你一定要做好被我念的准备。”


——你的很多个清晨都会被我的声音吵醒,你偶尔见缝插针的懒惰都可能被我不敢松懈的督促通缉,你全部的生命痕迹都难免被我的存在死死搂住,关于你的事无巨细,我撒不了手,我没有办法。


 


“其他的话,以后再慢慢和你讲。”


“我们还有一个十年,两个十年,三个十年,讲未来要说的话。”


——你跟我还要走很久,久到漫出时间边缘,再慢慢将它们成捆收割,如同金黄的麦子,填进空腹的人生。我们将永远在路上,在去往永远的路上。


 


一瞬间王源好像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又好像依然百思不得其解。


只是经由话筒放大的声音低醇,无比熟练地拨动他的意识,擦出绚烂的精神吗啡,让他隐隐感到每个字眼都大汗淋漓,每个停顿都惊心动魄,每个十年都在执意同两颗心肝胆相照。


除了当事人,在座无人知晓个中玄机。这片刻之间觉醒又凝结的奥涩情感,像是一个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大家都以为王源被这兄弟情深的戏码感动得无以复加,只有他自己知道须臾间擦亮的感情有多野蛮,这野蛮着实令他惶惶不安,心口颤抖,感动之余,满是疼痛。


 


这时主页君说,是不是应该有个拥抱啊?


然后王源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一片空白,只知道要朝王俊凯的方向奔去。


两个人拥抱时,恍惚感到王俊凯与他类似的小心翼翼,好像唯恐这一个拥抱就能将彼此揉碎,胸膛与胸膛的碰触轻盈得如同一点也无。


那一刻王源生怕自己决堤的眼泪吓到他。


他拼命忍,只敢事后一一点检。


 


录制结束后人影四散,王源朝主页君要来节目上念给他听的那几封信,故意磨蹭到最后,装作与浑身的面粉蛋糕作斗争,待更衣室里只剩他一人,才就着昏暗光线偷偷摸摸掏出那些皱巴巴的信纸。


仿佛为了证明自己并不偏心,还刻意把其他人的信认真看了一遍。


等到最后那封信登场,王俊凯的字歪歪扭扭挤进他视野,一点儿也不好看,依然胀得他眼眶一片湿热。


王源不禁莞尔,手指抚摸信尾处自己的名字,像抚摸温暖的故乡,感到自己被不知名的响声填满胸膛。


 


更衣室的门突然被人打开。


他抬头,正对上王俊凯的眼睛。


一时间仿佛谁都不敢打破这场平衡,只剩沉默对峙。


良久,王俊凯轻叹口气,自语一般:“你这个傻子……”


他慢慢走到王源跟前,背包一丢,一言不发,就张开了手臂。


等面前这个人,猛地萎唇,撞进他怀里。


 


王源已经很久没有哭得如此坦荡。


他生来感性,命里多泪,动容时,痛苦时,震撼时,往往换得一双泪眼水雾模糊。


他又崇尚男子汉气概,标红自尊,坚决否认这些过分柔软的“罪证”,咬住一句“我八岁开始就没哭过了”翻来覆去地讲。


然而此时此刻,他狠狠拥抱的这个人,让他容许自己赤裸裸袒露所有。


他陪他成长、共他逐梦,在一次又一次颠簸的风口浪尖攥紧他的手,他一路见证他自我建设的规模走向宏大,同时也清楚他喜怒哀乐间全部无关痛痒的细节,只是一个胸膛的归宿,就足够令他放过自己,心甘情愿分不清脆弱与坚强于他究竟孰真孰假。


他还珍藏着他年少时的全部,并向他许诺一条生命能够抵达的彼岸,在岁月不容侵犯的威严面前,为了他信誓旦旦。


 


“王源儿你说你是不是傻,自己一个人躲在这儿……你哭啥子哟?”


王俊凯哑着嗓子嘲笑他,却满脸纵容,两眼热辣。他左躲右躲,还是没捱住情绪的传染。


从节目上听王源时隔多年再唱《最远的地方》那刻起,他就已经心软得一塌糊涂,不是失落胜似失落,面对这样一份陌生却暴烈的情感涌动,他不知所措,心尖湿漉漉。


王俊凯用力揉过王源的后脑勺,像搂紧过去一样搂紧他。


“都要十四岁了,还是个爱哭鬼。你哭啥子?我在啊。”


——我在啊。


 


“我哭你都要管,王俊凯你真是没救了。”王源把眼泪一股脑蹭在王俊凯的衬衣上,破涕为笑。


他说不出口的感动感谢感恩,和那些难以名状的骚动一起,被他偷偷掖在这一刻两个人紧紧相偎的胸膛间,于是心口那些非凡的异动,也错觉有了病友。


王源也许搞不清那是什么,但他知道那些全都是王俊凯带给他的。


 


你蹚过的雨季,你钓过的月亮,你尝过的百味,你弯过的眉酸过的鼻露过的齿,你过去的那些时间,始终有一个人为你收留着,他倔强又固执,霸道又坚韧,他矗立在你的生命里,一声不吭,你却感到惊心动魄。


 


 


-肆-


 


大概少时天真,总不肯认真提爱。


最开始的时候稚涩无辜,被迫看过人群之外还有人群、世界之外还有世界后,难免疲惫,一身是汗,再回头看最熟悉的那张脸,慢慢咂摸出别样滋味,原本简单明了的也开始变得疑窦丛生,这才生了错愕,惊觉竟已亲密到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怪那天夜色沉,街灯薄,阴谋气息重。


他们一行人趁着四下安静,溜出酒店,像逃离地球一般冲向海岸线。这座海滨城市到了歇息时分,照样要重归混沌。风的味道咸涩,昏暗压低眼睫。成年人大多三三两两倚靠在路边栏杆上,聊天抽烟。


王俊凯独自顺着路沿走,心里揣着铅块,走得忽深忽浅。


他身体里正藏着一个濒临爆发的秘密,搅得他一整天都心绪不宁。


原因是昨天有位哥们跟他分享了一张照片。


他喝着水点开微信,一眼就见对方的调侃挤在顶端。


“我回去一翻相册,才发现竟然拍下了这么劲爆的一张,这角度也太绝了,必须给你收藏吧,不用谢我。”


看清照片的一瞬间,王俊凯径直呛出了惊天动地的咳嗽,他满面通红,下意识盖住手机,四下张望,生怕有谁偷看到这一幕,会毫不留情地揭穿他的心跳。


再偷偷点开那张照片,王俊凯怔怔盯着,思维发僵,整个人借由那一个画面,进入了全新的天地。


那是之前他带着王源跟朋友聚会时拍下的照片。


昏暗光线下他欺身压到王源面前,两个人紧密依靠,难分彼此,看起来就像是在分享一个浑然忘我的吻。


王俊凯已然记不清当时的情境,但这一瞬间惊心动魄的巧合,竟将他全部的精神世界照亮,那些形影不离的慵懒曾经,顷刻立正,重磅之下,无所遁形。


 


过去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情愫,此刻开始支配他。一看见王源,心底便有火山动荡,隐隐发烫,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整个人古里又古怪。


好像突然意识到,在和王源的相处中,他可能是不一样的,他恐怕心怀别样的私情。


每一次凝视,每一次触碰,每一次拥抱,每一次肢体交缠,都变得十足要命。


 


王俊凯慢慢停下了脚步,抬头,发觉木叶编织的交响乐听来像极了远方在呜咽,琐碎人声已被他甩在身后,一瞬间好似人间被架空,与自然的亲密接触变得真切无比。


一颗石子突然从后方蹦来,轻轻打到王俊凯的小腿,又滚落一旁。


他回过头。


王源扮着鬼脸,举着手猛然凑到他跟前怪叫一声,成功吓得他一个哆嗦紧闭双眼,同时条件反射地钳住对方的手臂,像抓紧什么自救的砝码,不敢有丝毫松懈。


王源还在得逞地笑,笑着笑着,又突然有些委屈地念他:“你怎么回事啊?你今天一整天都很奇怪,你是不是在躲我啊?”


这声音距离他太近了,语调又太过酸软,王俊凯心里一动,睁开了眼。


惊鸿一瞥。


风来,头顶的呜咽声霎时铺天盖地。被枝叶敲碎的霓虹微光倾巢而下,无声无息打湿王源的面孔,高扶他的五官,让一切看上去神秘又炽热。


这一瞬间,王俊凯望着他,觉得自己如同刚从远古时代走来的疲惫旅人,误打误撞,竟撞破了整座青春未完待续的图腾。


“我为什么要躲你?”


王俊凯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问谁,他心上一团乱麻,只知道喃喃重复对方的话,下一秒视线落到王源的唇边,喉结猛打一个冷颤,这才看清了自己的所思所想。


他想吻他,他竟然实实在在,不掺一点儿假意地,渴望亲吻他。


那种酸涩又悸动的心情,突然之间剥离了包裹在外的硬壳,露出了下面柔软的,触目惊心的真相。


所有旧时辰改头换面。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王源看上去丝毫不被他们此刻的亲密所扰,丢给他一个白眼,捏着他的手臂抱怨:“你行不行啊,青春期忧郁吗,阴晴不定的。”


“王源儿……”


王俊凯下意识伸手向他,等到反应过来,已经摸到了他蓬松柔软的发顶。


被摸头的人眼睛一亮,仿佛星星掉进了甜酒中酝酿,小小怨气一扫而光。


 


“他们好像在叫我们,走啦,该回去了。”


王源眼角眉梢敷满了如释重负,他太无辜了,他什么都不知道,就迫不及待地一把握住王俊凯的手,将手指嵌入他的指缝,单纯无虑,为了亲密如昨由衷欢喜。


他走在后面,从王源圆润的后脑勺一路看到他瘦削的脚踝。


王俊凯知道,这个人的点点滴滴,事无巨细,他都无比了解,除了父母,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熟悉他的人。他知道,他的眉轻轻,眼动人,下巴尖玲珑。


我对这个人——


这个人——


他感到自己一脚踩空,持续下落,就要跌去这深夜的腹地,在沉沦与觉醒中反复,全心全意,悸动不已。


一开始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细痒,经年累月,逐渐抵达量变与质变的临界点,终于在一个平凡午夜将他推下万丈深渊,逼他徒然拉紧心扉,看着对方的背影,感到自己两手空空,意气蜷缩,一筹莫展。


王俊凯闭上眼,似笑非笑,用力握紧了掌心里的手。


 


情窦初开像是上辈子的旧账了。


王俊凯独自一人躺在失眠的夜里审视自我,觉得自己遭到了时间在某种意义上的背叛,他还能模模糊糊地记起读小学那会儿暗自心悦某个女孩时简单分明的快乐,他一直觉得自己在感情上虽有所迟钝,但还不至于远落人后。


然而此时此刻,却遇现实当头棒喝,指着他的鼻子高调宣布,你曾经以为的喜欢都不算喜欢,你一向拥护的兄弟也不止兄弟。


一线之隔,天差地别。


爱情竟然以友情的面孔招摇撞骗,在他的身边蛰伏已久。


 


他翻过身,看王源蜷缩在被子里,将自己裹成了床边将掉未掉的一只蚕。王俊凯盯着他散在枕头上的几缕发,扪心自问。


我爱他吗?


像是被这个过分隆重的字眼烫到了,王俊凯眼睫一颤,紧抿下唇。


不,这个时候还不敢说爱。


他们实在是太过靠近彼此了,近得有些犯规,一起走过的几年时光长得就像几十年,又仿佛抄了捷径一般,提前去到了很多人一生都无法抵达的远方。


他们见证过对方的光芒万丈,也分享过彼此的狼狈不堪。


他做好准备了吗?不仅过去,不仅此刻,往后,往后的往后,他是要将他的余生都和这个人捆绑,揉碎,混淆在一起,不分彼此。


渴望触碰的手战战兢兢缩回时,总会在心谷响彻这样一句,我还不行。


我还无法承担这样的重量。


爱看起来那么大,而我才十六岁。


 


很多年后王俊凯也自觉好笑。


当时可真是为了一份情就热血冲头,甚至都没有想过,万一对方无法与自己心心相印,他又该如何自处。


 


王源突然在睡梦中呻吟出声,王俊凯吓了一跳,从沉思中拔起头,以为他醒了,想到自己如同鬼祟小偷,在这里揣摩他与他,一时竟有些胆战心惊。


再去观察,才发现那人拧紧眉头,好像正遭遇难熬痛苦,迷迷糊糊伸手就去够自己的小腿。


王俊凯匆忙起身,翻过王源的身体,听见他几声难过的“疼”,也都被困意搅得支离破碎。即刻了然,这是小腿抽了筋。


王源眉间的结在他的按揉下逐渐松懈,等到对方再次沉沉入睡,留他只身搁浅原地时,已是晨曦初露。


 


这种成长中的阵痛,在王源目前的生命里并不算少数。


王俊凯拨开王源额前零碎的刘海,在黑暗的庇护下,用目光摩挲他的眉眼,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好似柔软成了一面不会讲话的湖泊。


——只有我,能在他痛苦的时候,第一时间稀释他的苦楚。


他双唇轻抿,撑在对方枕边的两拳紧攥,纵使他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强势无匹,此时却也只敢在王源的额头偷得薄薄一吻,无比深刻地意识到自己过去凝视他的眼,从此将不复存在。


他只敢跟拂晓分享心疼。


王源还在睡着,呼吸绵长,神态安然,他什么都不知道。


王俊凯清楚地听见来自身体最深处的声音,因为面前的这个男孩,正一点点走向觉醒,它们无碍世界,于他却雷霆万钧,仿若灵魂受到感召,不顾一切冲破肺腑的牢笼,愈升愈高,愈高愈响,直到从九万里高空急速下坠,在呼啸的风中,噼里啪啦,擦出一意孤行的火花。


——是了,你或许未必爱他,但事实上,你正无法自拔地,一天比一天,更喜欢他。


 


 


-陆-


 


所谓过去烂漫不过一场由陪伴精心策划的骗局,一朝觉悟,周身的全部细节都像是串通好了,统一口径,时时刻刻不遗余力地提醒他,他对他不是友情,而是有情。


于是每一次你来我往的寻常笑意,也终于在越界耽溺之下,沦为了一场漫长的自戕。


左右为难间,亲密变得多扎手。


昔日征兆全无,谁想有朝一日,他竟会成为对方视野中一个拙劣不堪的盲点。


 


王俊凯轻轻拨动琴弦,一小段音乐刚刚成型,就被莽撞伸来的一只手肆意改造成了噪音。


“你陪我说说话啊,我好不容易解放了,你还不赶紧慰问慰问。”


刚刚中考归来的王源精力爆棚,霸占了他的床翻来覆去地打滚不说,还要连人一起绑架。


王俊凯抱着吉他低头,看到他熟悉的俏皮耳廓与温顺眉眼,几日阔别里的积尘统统败北甜蜜,惬意难掩:“大半夜的我慰问什么,都这个点了,你还不要睡啊?”


王源把脸埋进他的枕头,小声咕哝了一句“那你大半夜弹什么吉他”,又抬头理直气壮道:“我睡啊,今晚我就在这睡。”


王俊凯一愣,胸下不安分地一动,跃上眉梢的喜都长着毛茸茸的细痒,让他忍不住想要伸手挠一挠,开口笑意连缀:“怎么,是不是这么久没见,特别想我啊?”


“是啊。”


“……”


王俊凯呼吸一顿,心跳吵闹。


他下意识紧紧按住手边的琴弦,宛如那些意犹未尽的颤动全是命中注定的叛变者,马上就要将他的秘密暴露无遗。


 


他没注意王源的目光始终落在他脸上,凝固得像一个既定的长镜头。


小小离别竟也成了一件令生活伤筋动骨的事。


歌词里唱,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


王源看着王俊凯的脸,想,其实也没有那么玄。


 


耐不住私心作祟,王俊凯犹豫半晌,还是情难自已地弹起了《好想你》,就在他以为今晚他们的对话至此告终的时候,王源再次开口,他的声音夹在他的吉他音里,穿梭得格外自由:“说真的,感觉我用了好长时间才念完初中,你竟然都要高三了……”


王源翻过身,枕上自己的手,盯着天花板酷似出神般喃喃。


“等到我上了高中,没多久你又要去上大学了……”


“因为我是大哥嘛,当然得是你的学长咯。”


王源看着他,原本平铺直叙的灯光像磕碎在他眼底,瞬间起了波澜。


“可是这种差距很烦人啊。”


王俊凯指上的动作未停,像告诉一朵云天穹会永远深情一般,理所当然地安慰他:“没关系,我说了会等你,不管是在高中还是大学,都会等你的。”


你可以走得慢一些,你可以晚一点再长大,你永远不必怕时间和距离将我们鲸吞,因为我永远会在前方等你,等你走进我的尽头。


王源没有再说什么,他慢慢闭上了眼,好似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应允,看起来就像天上漂亮旋转的星一样,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王俊凯安静地凝视他,他的吉他一直在唱,乐音忘我,整个夜晚却轻柔得像一个若即若离的吻。


 


+++


 


入夏后的北京终于显得慢了一些,薄暮变得深邃,热闹的人烟压在楼与楼之间的小路上,陆续亮起的灯火像繁星倒影,此刻勋章般别在这座城市的胸口上,白日浮躁的温度也跟着偃旗息鼓。


王源一回头,看到王俊凯耳边似乎点燃了半边天的火烧云,连他的眉梢都跟着蘸了油彩,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放软了心跳。他心想真要命,这一幕如果被那些小姑娘看到了,一定会在浪漫这个词上掀起惊涛骇浪,你看它闻起来就特别的沧海桑田。


还好,这一幕只有我看到。他眨了眨眼,笑意不露痕迹。


 


“我都忘了我上一次玩轮滑是什么时候了,我竟然还会滑,简直是天赋异凛!”


王源绕着王俊凯慢慢滑过一圈,稍感熟练,就忍不住对自己的本领啧啧称叹。


“你小心得意得太早啊你,一会儿要是摔到脸可有你哭的。”王俊凯跟在他身后,满脸无奈的笑。


“有你在啊,你不会让我摔的。”


“……”王俊凯一怔,迟迟开不了口,半晌,他才讷讷出声:“你对我这么有信心啊。”


王源没有再回答他,他们之间好像也根本不需要回答。


 


“王俊凯。”


“嗯?”


“我觉得老被生活赶着跑真的好累哦,我有好多好多想要做的事,它们一点儿都不比那些必须要做的事分量轻,可到最后,总是一句没有时间就把它们全部宣判死刑,这真的是太不酷了,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王源转过头来,朝他扬眉,目露坚毅,仿佛他们正在谈论的是如何拯救世界。


“我不止要做必须做的事,还要去做我想做的事,去我想去的地方……”


王俊凯失笑,不知道他为何突然作此感想,又觉得自己要说的话似乎有些煞了风景:“有志气,但很多时候两者就是不可兼得啊。”


“……那也阻止不了我,源哥的自由心,天地都挡不住!”


王源猛然向前加速滑动,张开手臂用力一挥,好像真的就要借势乘风起,跟随天意去到某个不知名的远方,再也不回来。


 


王俊凯隔着几道路灯的光影看他,一瞬间被阴翳如洪般淹没的距离,竟好似一个闻所未闻的痼疾,突然令他心口发酸,寂寞又不安。


“你想去哪儿啊?”


他追在他身后,有一肚子的忧心忡忡在发酵,王源的背影烙在他眼底,就像一块与生俱来的胎记,辛辣又凛冽。他依他信他,却不能完全懂他:“你告诉我,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可以陪你去。”


“真的?”王源停了下来,回身望向他,目光专注得好似只能看见他一个人。


唯一的光像葬在他身上。


“真的。”王俊凯点头:“到时候我们偷偷逃跑,管他三七二十一,什么都没有开心重要。”


什么都没有你开心重要。


他慢慢理好王源被风吹乱的额发,突然发现自己不再介意心动的发难。


我渺小得无能为力,但,所幸有你,放在我心底,深刻又隽永。


 


王源笑了,那个笑容犹如一笔缓慢绽开的丹青,融入逐渐涨潮的黑夜,绵长得像是生命里枯竭的那一天永远都不会到来。


他们都知道这是一个琉璃般唯美易碎的谎言,却谁都不忍心拆穿对方。


天光散尽。


 


+++


 


“小凯,你状态不好啊,怎么了?”


“抱歉,昨晚没怎么睡好。”


“那先休息一下吧,半小时之后继续。”


舞蹈老师一出门,倒是王源率先躺倒在地板上,他对着王俊凯的脸端详片刻,抬手扯他裤腿:“你嘴唇有点发白,要不要吃块糖?”


摇头。


“没事。”


他只是做了一个梦。


王俊凯挨着他坐下,看他神色还算正常,王源状似宽心,不紧不慢阖上了眼。


 


午后日光如瀑,落地窗内外一片澄净,所有空中浮尘都不由得眯起眼来。


王源的脸浸泡在明亮的一席之地里,颧骨淋上金色,眉毛温软,像幅鲜活浓稠的画,一呼一吸间,又生动成了绝版。


王俊凯将视线压在眼尾,沉默看他,恍惚错觉吻过王源鬓角的那滴汗蜿蜒下坠,不偏不倚,恰恰就滴进了他前夜的梦里。


 


他伸手,像从一片柔软的热雪中捡起一块纤细的脚踝,他熟悉的白皙胸膛与凌厉锁骨不知何时染上了他唇上的绯色,衬着那人微露的齿,是有点发涩的禁忌感。


他像是要吃掉那双眼睛一样俯下身,转瞬又怕他化了,只敢屏住呼吸轻轻碰。


肢体与肢体之间大动干戈,像两只崭新的脱胎换骨的灵魂大方交换前世。


他在灭顶的躁动中看见对方眼角一抹红,皱起的眉心被他吻了千万次。


一声凝重的喘息从呼吸纠缠中挣脱,却分辨不清究竟属于谁。


他听见自己满足地喟叹,脱口一个名字……


……王源。


 


王俊凯半夜惊醒,热汗铺背,在黑暗里坐了许久,才迟缓起身去了卫生间,后半夜径直折损在了失措中,连心跳都长了张忧郁脸。


转天见到王源,他头一次感到做贼心虚。


 


好像已经过了很久,时间都忍不住要打瞌睡,王俊凯用手背轻轻碰了碰王源的脸颊:“真睡着了?”


下一秒就被对方捉住了手。


王源长舒一口气,并未睁眼。


“我昨晚……做了很奇怪的梦。”


王俊凯的手被他的话烫到,猛地瑟缩,王源立刻将其握得更紧,续道:“不止一个……它们像是商量好的,一个套一个。”


“你梦到了什么?”王俊凯听见自己暗哑的声音,字与字之间如同生着炎症。


“我啊,我梦到……”


 


我梦到了你。


 


王源无法忘记那些梦的温度。


梦里他从觥筹交错的宴席中间穿梭而过,堂皇室内事事奢华而无趣,人们仿佛共享同一张面孔,推杯换盏,曲意逢迎,笑容油腻,王源厌恶地丢下手中的高脚杯,感到身心疲惫到了顶峰,直至逃去偏厅昏暗无人的角落,才觉空气中的浑浊有所稀松。


他抱紧自己的手臂,蜷缩在沙发上,状如重回母胎。意识模糊的时候似有风声过耳,不知不觉间又渐渐入梦。


 


那是一个梦中梦。


王源发现自己从一个人的身边醒来,夜色压顶,烛灯羸弱,他们坐在古香古色的廊下,长发端束,一身青衣,俨然一对不小心遗落到某个朝代的双生子。


他下意识开口,想唤对方的名字,于是一声“王俊凯”脱口而出,轻若呢喃。


对方转过脸来,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五官,此刻却敷满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令他心脏骤缩,浑身僵直。


“我就要走了。”王俊凯垂眼,目光搭在他脸上,痛色惊人:“走之前来看看你。”


一句话凉意刺骨,将他打下万丈深渊,王源止不住冷战,只能徒劳攥紧对方的衣袖。


“你要去哪儿?”


“你要保重,好好长大,以后我不在了,下雨天不要在廊下睡觉。”


王俊凯仿佛听不见他的声音,自顾自陈述永别。


“你究竟要去哪里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喉头哽咽,慌乱之中除了重复这单调的一句,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们此生……恐怕再难相见了。”


擦肩而过的话语没有归宿。


“你要去哪里啊……”从嗓子眼撕扯出来的哭腔,锯齿般啮咬听觉。


王源拼命眨眼,被泪意霸占的视野中,王俊凯的脸庞仍旧混沌得一塌糊涂。


 


为什么这么难过。


怎么会这么难过。


 


恐惧从劈天裂隙中汹涌而下,冒犯人间,所有为难却全朝他一人抱怨而来,针锋相对,一点点扼住他的咽喉,没过他的头顶,啃噬他的四肢百骸。所有的恩怨情仇,都不肯给他一个解。


那个人要离开了,他就死掉一般难过。


他知道,他有所预感,从此往后再也不会有人前来握住他的手,将他从天地间救醒。


 


“王源儿。”


一声呼唤仿佛从几世光景外跋涉而来,他猛地睁开眼。还是那个清冷的偏厅。


四下无人,灯光尽灭,一片幽暗中,王俊凯的眼睛成了唯一的浮萍。他的掌心躺着一个太阳,那太阳吻着王源的手,简直要把他的肌骨血脉都融化。


他说:“我们逃。”


王源泪眼朦胧地望着他,上一秒的钝痛还在心口余韵未了,此时看他,全身尽是起伏不定的惶恐。
  


他们携手爬上了酒店的高台,看见万籁俱寂,只有风说话,圆月高悬却孤立无援,好似她执意将寂寞进行到底,就一不小心寂寞了几亿春秋。


王源莫名笃定,这个夜晚即将偷窃他的心跳。


而王俊凯的声音被生生吹散在了风中。


“我陪你一起坠落,去当歌唱的星星。”


 


他凝视王俊凯的笑容,听见胸膛下有颤音拔地而起,回声当空猎猎作响,激烈撞击心壁,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震耳欲聋,经久不衰。


全是那一句,全是那一句——


 


我喜欢他。


我喜欢他。


太喜欢他了。


 


这份喜欢在觉醒之路颠沛流离,迟到得他想痛哭一场。


 


三世为人,都要跟对方牵扯不清,纠缠不休吗?


醉醺醺一梦好多年,今朝倏然打通关于爱的经脉,就让他凭空生出三世眷恋。


 


我为何会梦到你。


他在那一瞬间,彻彻底底地醒了过来。


 


 


“我梦到我活了好久好久,久到就像已经过去了几辈子一样。”


王源笑着,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梦里,成为时间镜中人,爱别离,历百劫,终而收拾旧山河里,心心念念的影。


他一动不动,可王俊凯望着他,总觉得他此刻若是睁眼,一定热泪盈眶。


 


谁都没有再出声,他们就那样坐在彼此身边,心中窝藏各自不可告人的美梦,十指交握,难分难舍,像两个潜伏于对方世界的卧底,亲密又疏离。


 


 


-柒-


 


记忆里是雨水格外丰沛的一秋。


他们吵架了。   


 


那场争执来势汹汹。 


新学期伊始,就有八卦刷屏了王源的微信群,群里大多是他和王俊凯两个人关系较好的友人,平日里插科打诨没个正形,谁想传起八卦来倒是绘声绘色。 


八卦的主角是王俊凯。 


有个哥们跟他同班,讲着如今高三最后一年,不少人把握最后机会酝酿跟心上人告白,王俊凯的追求者更不例外。


   


这种轶事并不算新鲜,王源本未放在心上,直到他看见那张照片。 


照片是一瞬间的抓拍,王俊凯在身边人的起哄之下,正走向等在门外的女生。女生的脸看不清楚,却有人感慨再有姿色的女孩子在同等男色面前到底也不能免俗。然而这还不是重点。 


重点是王俊凯在笑,那个笑容就是他的死穴,它锋利如匕首,只消一眼,就狠狠扎进王源心底,令他久久无法回神。


   


再在公司见到王俊凯的时候,他俨然变成一个戾气深重毫不可爱的人,对方浑然无辜的脸,无法将他从沼泽地里救出,反而更因其无辜迫使他越陷越深,越陷越深。 


王俊凯对这些一概不知,此刻有件事比他自己的八卦更令他介意。他把手机举到王源面前,神色间难掩阴郁,细看之下实如大难临头。 


“这是什么?” 


王源瞥一眼屏幕,不说话。 


“王源儿你怎么回事,你是不是想早恋了?” 


  


近来桃色上身的不止他一人,关于王源的流言比他的八卦更加肆虐,已在网上渐起燎原之势。 


王源刚升上高中,甫一开学就快把音乐教室的门槛踏烂,难免惹人注意,有心人偷偷观察之后,发现有位学姐常常与他同时段共用教室,于是旁人纷纷得出结论,流言蜚语高潮迭起。 


王俊凯刷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反复确认了三遍才真正消化了个中含义,想起王源最近确实异常痴迷于练琴,心下顿时警铃大作,一经猜测,他控制不住,他无法刹车。 


王源曾经那句“还要去做我想做的事”霎时成了伏笔,那人讲的时候满眼热忱,百般憧憬,他在憧憬什么?是不是游山玩水根本满足不了他,如今他更想要有关爱情的开天辟地。 


可王俊凯要怎么陪他?他是否还有资格陪他?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王源小声咕哝。 


“你说什么?” 


“你有什么资格来说我?你自己身为队长,也没起表率作用啊。” 


王俊凯一愣,气极反笑:“我什么时候……” 


“有什么好遮掩的,你就算恋爱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啊,我知道,情难自已嘛。” 


他打断王俊凯的话,语调轻松到近乎轻佻。


“……” 


“私底下何必自欺欺人,这个年纪谁还没个喜欢的人啊,不都说女大十八变吗,她们那么好,你真能坚守到25岁才奇怪呢……” 


王源知道自己不该轻举妄动,然而此时此刻,失去的威胁让他头昏脑涨,既不甘示弱,又慌不择路。


“……你真这么想?”沉默超时,王俊凯一张冷面失了血色,再开口,哑得像刚刚寻回自己的声音,王源知道,那是他失望时的专属。 


太难堪了,停下来吧,何必如此自苦。


“不然还有假啊。”他说。 


  


窗外忽而有云过境,光线渐暗,深化了眉间霾色。 


他们四目相对,僵持不下,仿佛挪开视线就意味着投降,却分明更像两只不知死活横冲直撞的刺猬,迫害对方的同时扎痛自己,一脸狼狈,两败俱伤。  


 


王俊凯垂首望他的目光软而深,那一眼比曾经千百面中的哪一次都艰难,有着他无法识别的钝重,压得王源心头一跳。


“随便你。” 


王俊凯最后撂下这一句,摔门而出。


   


王源留在原地,手中的矿泉水瓶咯吱作响,日影西斜,勾勒他的轮廓,陪他枯坐良久,直到有灯火次第亮起,都不曾动弹一下。 


 


事后王源也想,他遭嫉妒摆布,无理取闹,王俊凯又何至于与他计较,气愤至此。 


那时只要任由思维发散就不禁有所悸动,想象另一种可能,难堪的记忆也会得到滋润,频显活络,转而撞上对方的冷漠眼神,又不得不规劝自己在惨淡现实面前安分守己。 


或许究其根本,不外乎是王俊凯的完美主义在作祟,霸道本能在示威,他对他总是责任重大,从小时刻盯梢,管教成癖,不知何时这人早把兄长一角扮演得入木三分。 


千不该万不该,是他兀自清醒,留他一人入戏。


 


王源还想过,他对这个与他的生命盘根错节的人,究竟抱有怎样的期许。


他的心动来得不合时宜,可又顺理成章,长在他的身体里如同癌细胞分裂,日复一日的亲密可成全他所有当下庆幸,却必然不能助他在有情人的苦海挣扎中自救,予他福祉,心想事成。 


会不会这份独家记忆的着迷热爱,也只是年少轻狂时一个颇具诱惑力的美梦,一个千钧一发过后终究也只得讳莫如深的意外。 


饶是王源为人思虑周全,也已后知后觉冒险过无数次,如今他的生活,全部得失,多少都算拜他最初一份胆大包天的冲劲所赐,可时至今日,浮沉未定,他是否有那个自信要王俊凯也成为他人生中不可控的变数。 


一旦冷静下来,就感到浑然无望。 


他不能容许这份喜欢变得不识好歹。在注定谋杀未来的同时,还可能强暴过去。


 


他在夜里辗转反侧,绞尽脑汁思索如何将一个人从他的心爱榜单上除名,然而一旦入梦,又全是那人唇红齿白,蛊惑人心,一招不慎,就令他全身的防御机制沦落瘫痪。 


爱情的症状一一兑现,恐慌有,雀跃有,悲泣有,热烈有,私心渴望得他全情庇佑,又不愿赤裸裸谈禁忌的分明,世俗的纲常。 


看见王俊凯的脸,就觉得万般难过。 


心想果然还是有在喜欢他,清白地,顽固地,不顾一切地喜欢着他,于是面临爱情的副作用难以幸免,无法原谅一个简单的可能,那小小的,毁人不倦的嫉妒,也足以害他的春天面目全非。


 


后来他们录节目,彩排间隙现场声色嘈杂,《剩下的盛夏》的音乐里夹着忙碌人影,王源只身一人站在舞台后方,凝望背景墙上那群雕刻精致的蝴蝶,微微出神,想起曾经听人科普过一部电影,讲你喜欢上一个人,身体里会有蝴蝶成群飞出。 


那是心花怒放的感觉。 


他轻轻抚过胸口,蝴蝶吗。 


工作人员开始测试灯光效果,刹那间斑斓色调覆着,充盈视线,他一直格外喜爱这种时刻,好像万物都藏匿于光线的梦境里,心很神秘,美很深沉。 


再偏头,就见王俊凯恰恰身披这如海的深刻,宛如浩瀚汪洋里一尾浪漫的鱼,不疾不徐,一心一意,跨越千难万阻,最终游弋到了他面前。 


他开口,直接打破了他们几天以来的冷战。 


“你在这儿做什么?”


 


王俊凯满身都是投影,成群结队的蝴蝶像把他当作了新的栖息地,他看上去就像阿尔卑斯山上,一个新来的神明,英俊得惊天动地。 


王源望着他,满腔躁动,难以置信,他这一刻的心动简直漂亮极了。 


“王俊凯。”他缓慢开口:“别动。” 


王源抬起手,指了指对方,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然后两手拇指交叠,余下四指伸展,模拟扇动翅膀的姿态,从胸前呼啦啦飞到王俊凯的耳畔之后,戛然而止。 


他跟着音乐轻轻哼:“我画在你手掌上的蝴蝶,飞走了吗。”


原来喜欢一个人,真的会有蝴蝶藏身,唯独心上人,才能教会它们向往自由。


 


这时候他的所有理智又统统作废了。 


他想他和王俊凯一起走了那么久,几千日夜,历历万乡,与这世界无底的庞杂相谋面,有太多已知,还有更多未知,可每多走一步,每摩挲一瞬,便愈发肯定不会再有比他更绝对的模样,更动人的性情。 


王源的蝴蝶总共就那么多,本在漫长岁月中滋养出了挑剔的眼缘,此刻为了王俊凯放生,竟是前所未有的心甘情愿,迫不及待。 


它们落在王俊凯的肩上时,王源觉得过往几千个黯淡无光的梦境,忽然齐刷刷睁开眼睛,活了。


 


“什么意思?”王俊凯看着他一连串的动作,不明就里。 


“这是蝴蝶呀。”王源眼眶湿热,声音渐轻:“你不知道吗?”


 


——你不知道吗? 


——我喜欢你,你不知道吗?


   


究竟是什么时候喜欢变得这么重? 


未来该以何种姿态妥帖收场? 


为了他笑容这么真泪水这么深,还可以全身而退吗? 


是不是早就血本无归。


   


他有太多话无处皈依,问天问地问自己,结果却总是三缄其口。 


这份感情让他进入了一种更偏僻的孤独。一头海底几万里凝固的蓝鲸,乐此不疲地缺氧,爱上一个人类像爱上一个谎,惦念一个怀抱犹如偷窃,既不光明又不磊落。


 


之后的节目上,主持人暖场调侃。 


王俊凯比冷战时活跃许多,兴起不忘吐槽王源,边讲着“啊,他就那样,疯起来可幼稚了,谁都降不住”边偏头看他,笑容粲然恣意,仿佛过去争执不值一提。 


王源神色淡淡,眼神力不足三成,对方给了他台阶,他却下得有些心不在焉。


 


王俊凯再转回头,从嘴角连到心尖那么点讨好似的温度也渐渐退了潮。 


节目录着,笑料不止,热闹未已,他挺直脊背站在那里,却思绪抽离,忍不住心神恍惚。 


他又扫了眼王源不动声色的侧脸,发现连日以来煎熬的心头血,根本就没有全然流净,一个人暗自焦虑维生,还是没能捱过一个简简单单的心碎的动作。 


节目开始前王源意味深长的表情一晃而过,他看上去疲惫又脆弱,手指苍白,肩背单薄,这些时日自己的叮嘱断供,他又消瘦许多。


 


他有什么错呢。 


王俊凯听从主持人的指挥,拿起气锤实施惩罚,佯装十足用力,最后落在王源头顶,又紧急刹住了大部分的力道。 


对方紧皱的眉眼渐渐抻平。


他只是不爱我。


这时候他又不觉得爱字沉痛了,只会无比绝望地想,他把我当做挚友,当做兄长,我可以是他生命中任意一个角色,也可能唯一到不可或缺。 


却绝不会是他的爱人。     


 


 


回校后一连几天不曾见面,手机拿起放下,一来一往也尽是一些语句枯涩,没有营养的废话。


往往他连发几句,王源的回复才姗姗来迟,语气寡淡,邀约出门更是有千百种“不巧”横亘其间,时间久了,他也变得士气不振。 


夜晚又被对方同他绝情断交的噩梦攻陷,大汗淋漓地惊醒,王源的脸却消失殆尽,仅剩想念与他横眉冷对。 


王俊凯感到折磨,不懂他们之间何以阴差阳错入了死巷,试图扭转局面,又捉摸不透这一番搁浅真正的症结所在。 


相思成疾,就开始后悔那天任由情绪脱缰,没能谨慎掖藏的妒火怒火情火,牵累了对方,此刻也快要将他自己烧个精光。


 


雨势初起的第一天,尚且淅淅沥沥,天地之间色泽颓唐,湿气弥漫。


午休时王俊凯赖在座位上不想动,最后独自站在教学楼下,雨伞没带,手机没电,胃口全无。 


抬头望天,也是与他如出一辙的心伤。 


他的八卦女主突然现身时,王俊凯受惊不小,那女孩其实并未直接同他告白,却因为跟他哥们交好,几番来往也算与他结识,又因为姿态拿捏得体,尚且没有给他多添麻烦,王俊凯也不好意思冷面以对。 


对方提出打伞送他到门卫处借伞,他犹豫半晌,讷讷应下。 


一路敷衍对话,走到门口正要道谢,不经意余光一瞥,就被一道身影生生钉在了原地。  


王源只身站在校门外的转角处,手持一把墨绿的伞,薄雾般的雨幕像倚在他脸上,替他的神情换上一片湿漉漉水色,虚无缥缈,看不真切,偏偏王俊凯的视线一秒将他抓住。 


 


那一眼甚至出离了冗长,直到发现王源有转身的意向,王俊凯心中一紧,拔腿向他追去。   


雨落面颊恰如亲吻细腻稠密,他怀揣一腔滚烫,迎面他的心之向往,只觉这一刻整个人间终得神明赦免,从而阴阳和谐,万物生长,连日沉滞一笔勾销。 


“王源儿……”拉着人躲到僻静角落,王俊凯才敢低声唤他,这个名字躺在他的唇齿间,已然辗转了几轮昼夜,它轻如鸿毛,却又落地惊风雨。 


“……怎么没通知我?”  


他想问他,你为什么来,又为什么走,为什么这样看着他,为什么一言不发。  


为什么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快乐。  


可他张开嘴,那些踌躇的字眼却全都拥堵在喉头。  


很奇怪,王源全身上下分明一点都没有被雨水沾染,王俊凯却觉得他狼狈极了。  


王源似乎完全理解他的窘迫,又似乎毫不在意,他只是把伞举高,直到那把绿意漫过两个人的头顶。 


“我给你发了消息,你没回我。” 


“我手机没电了。” 


“我……我吃饭正好路过,顺便来看看你。你不是在朋友圈抱怨没带伞么。” 


“我怕你淋湿。”王源的笑容轻得像一场海市蜃楼:“但你好像不需要我了。”


    


王俊凯猛然记起方才王源看到的情状,忽而一个激灵滚过身心。 


他目光一错不错紧锁眼前这个人,听见一道声音持续高涨。   


你撒谎。 


你明明—— 


你明明就是想见我。   


雨声渐响,固守在旁,他们得同一把伞护佑,彼此之间确有什么扑朔迷离点点剥落,碎片下沉,尘垢不再,默契留出了可供回忆跻身的缝隙,容心电感应觉醒。 


王俊凯扯出一个笑。 


“怎么会呢。”他说。 


 


于是有了一个心事重重的夜晚。 


他睡前听歌,随机播放,衔接上一首歌的尾巴,王源的声音擦出来时活像蘸着风,曾经的薄荷味冰川俨然已煮出了丝滑酒意。 


人一旦生了情肠似乎更加容易被感动临幸,王俊凯回味那人白日里的湿漉眉眼,想象对方或许也曾因思念他而在深夜难以入眠,一时肺腑都像予人拿捏,酸软而热辣,光凭耳边的声音就能令这夜色可堪摆渡。 


后来手机振动,一看竟是绯闻女孩的告白,不由咋舌这人出牌的随性,拒绝之后才注意到对方不久前曾发来一张动图,而他毫无印象。 


是一群蹁跹飞过的蝴蝶,孤零零飞入沉默,始终未得回复,衬着下方的告白,看起来载满心事。 


“那群蝴蝶是什么意思?” 


“……是说喜欢一个人,肚子里会有蝴蝶飞出来。”


哦,原来如此。


喜欢…… 


……喜欢? 


回忆抹了抹混沌的脸,还未完全作旧的一幕潜行良久,此时颤颤巍巍浮上了岸,软绵绵地趴在他心尖唯一一块干净的陆地上,让他恍惚之间,不知该不该碰。 


 


王源站在漫天缭乱的灯光下,手指比作蝶,轻车熟路地飞到他耳边。


他说,这是蝴蝶呀。 


那一刻他的似笑非笑,几乎要与曾经的自己相重叠。


……看起来载满心事。   


 


王俊凯闭上眼,听见王源在他耳边唱: 


不怕天明 


我想只是害怕清醒 


 


隔日周六浑浑噩噩上了一天的课,窗外的雨呈连绵不绝之势,愈见嚣张,一片仓皇淋漓盘踞整座城市。 


王俊凯觉得那雨意躁动充满了他。 


过往中某些无声堆叠的细节太过稀疏平常,他从未特别留意,时间久了大多会遭记忆淘汰,未料此刻竟摇身一变状如草蛇灰线,处处戳中他的紧要。


出租车刚在公司门口停下,他就迫不及待下车向里冲。


这日益膨胀的爱情就在他的胸膛之下,不安分地击鼓长鸣。   


某个答案呼之欲出。  


令他浑身发烫。             


 


王源到公司后便独自闷在琴房,又拿不饿当借口推掉了晚饭。


眼下正在创作的曲子卡在最关键的地方已有几日,所有灵感永远欠缺最后一寸微光,若隐若现的挫败感让他心烦意乱,食欲也不禁萎靡。


等到又完成新一轮修改,一看表已将近7点。


王俊凯应该快来了吧。


未曾想有朝一日这个名字竟也成了雷点,一旦触碰心下便疼,那种疼反复在他身上记下肿胀而空落的一笔,如同被人当胸砸中一拳,倏然下陷的坑洼面积不大,却很久都无法复原。


视线落到琴谱右上角用铅笔写下的字母“K”,王源自嘲笑笑。


以前没觉得自己这么有百折不挠的精神,明明前路一片昏暗,死寂深渊在侧,处处陷阱都在警告他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再向前一步很有可能尸骨无存。


如此无望,如此无望,仍旧尽心尽力地完成着暗恋者的独角戏。


 


振作了精神,他摸上琴键,准备从头再弹一遍。


夹杂在全神贯注的琴音中,微小的开门声被轻易掩了去。


不知过了多久,余光瞥见一道身影,王源浑身一震,飞速抬头,琴声戛然而止。


“你、你什么时候……”


莽撞打碎他的心跳,那罪魁祸首倒是一脸若无其事:“怎么又不吃饭?我不在就没人管得住你了是吧。”


“我没胃口,吃不下。”


无法自控地语气生硬,王源低下头,有点厌倦这一刻他们之间的老套纠缠。


 


“这是新曲?”


话题意外岔开,王俊凯突然坐到他身旁,与他两肩相栖。


“啊,是啊。”


“再弹一遍吧?让我听听。”


王源微怔,总觉这人哪里古怪,偏头就见一双黑瞳深不见底,无端让他喉咙发紧:“嗯。”


 


在渐起悠扬的琴声中正藏着一个人的紧要关头。


王俊凯从王源的耳垂一路看到他的指尖,觉得经他手按下的每个琴键都准确无误地磕在自己心头,音乐遮蔽下发起暴动的心跳生生为他捏出了一个全新的自我,此刻就坐在王源身边流光溢彩,催促他完成未竟的伟大事业。


于是他抬手摸上王源的左肩,感到一丝微不可察的僵直,弹奏却仍在继续。


指尖一路流窜到领口,拨开衬衣衣领,就找到了在王源后颈上幽居的那颗痣。


手足发汗,喉结滚动,危险只是一瞬间的事儿。


王俊凯深吸一口气,俯首吻了上去。


 


琴声再次被拦腰斩断,这一次连万物都静止,时间也冻结。他们并肩坐在钢琴面前,却宛如置身永恒孤寂的真空。


王源像是跨越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才转过头来。


王俊凯看到他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却没抖落一点声音。


他没敢看他的眼睛,更没精力顾及自己烧焦的思维,只是像一个即将上战场的勇士那样,几乎抱着必死的决心,瞄准他从小到大窥伺过无数遍的那双唇,一寸一寸地逼近,孤注一掷地进攻了过去。


 


很长一段时间里王源都找不到合适的修辞来形容那一瞬间的感受。


他的意识还停留在后颈上那个惊天动地的吻里赖着不走,王俊凯就已经用鼻尖向他的鼻尖致意,然后光明正大地偷袭他的唇。


嘴唇上的温度与力度都是真的,越界的亲昵也是真的,世界是一个万花筒,此时此刻,被王俊凯不由分说地扭转出了最极致的景色,就衔在他的唇齿间,如同真气一般,一点点过渡给了他,心跳和心跳交相辉映,呼吸与呼吸缠绵悱恻。


一直以来,他都特别落魄,也特别清白,除了一颗执迷不悟的心,一副非他不可的身,别无他物,从来只能用长久而安静的固守接待对方。


王源在舌尖来往的间隙模模糊糊地想,太烫了,这太烫了,哪怕地球上所有古老的年轻的休眠已久的大小火山在这一秒统统不疯魔不成活,使尽浑身解数喷薄岩浆,一定都不会比对方的唇舌更滚烫了。


王俊凯在亲吻中,无意识地轻轻抚摸他后颈的痣。


于是发现,原来是他的心口在熊熊燃烧,一浪高过一浪,前所未有地热烈涨潮,就快要将他连同过去那些动辄惊疑的心事一并融化。


这个人的吻就像他的人一样,飞扬跋扈,特别用力,特别真。


 


分开之后,两个人都有些大梦初醒的茫然。


王源的目光趴在对方胸前的第一颗纽扣上,无法从晕眩中抽离。


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为什么?”    


王俊凯似乎轻笑了一声。


抬手搭到王源的颈边,他闭上眼,与他两额相抵。听见不知从哪儿刮来一句喟叹,讲述尘埃落定。


“因为我喜欢你。”王俊凯开口,斩钉截铁: “我特别、特别、特别特别喜欢你。”


“或者我该这么说,我爱你。”


 


王源放在琴键上的手猛地一抖,惊起一群耳鬓厮磨的音符。那像极了他体内的血液轰隆隆碾过四肢百骸的声音。


他抬眼,在王俊凯的眼底看见自己,这人笑得像一整座温柔傍身的秋天,他说:


“王源儿,我看见了你的蝴蝶。怎么办,你刚才不应该放任我亲你的,它们都飞到我的肚子里去了。为了公平,现在我只能把我的蝴蝶也统统给你了,我们交换,好不好?”


王源盯着他看了好久,久到海枯石烂,天地翻覆,他一双黑玛瑙,仍旧不改本色,似要把来日去路皆望穿,久到王俊凯以为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不过是自己一个经年累月的绮梦。


他正要再开口,王源突然摸了摸他的下巴,没有丝毫预兆,捧过他的两颊,劈头盖脸地吻了上来。


 


他们紧紧相拥,形影胶着,像极了一对失散多年的灵魂,走过千山横跨万水,终于气喘吁吁地来到对方面前。


终于在漫长的凝视过后,眼含热泪,如释重负,自此对过往数载流光中私藏的眷恋供认不讳。


 


后来王俊凯问他,你那会儿看我那么久,在想什么?


王源咽一口奶茶,瞅了他两眼,道:“也没什么,就觉得,这么会讲话的王俊凯看起来可真不像原装的,搞不好被调包了,会不会是个AI什么的。”


他磨牙:“好哇你,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跟人告白,你不觉得感动就算了,还在那儿吐槽我?”


“哎呀你好烦,后来不都亲你了吗,你怎么这么啰嗦。”


……


 


王源没有说,他在他身上清楚地看到了,那些若隐若现的灵感罕为人知的真面目,它们恰如生命一般波光粼粼,在他眼角布下点点湿意。


摆在一旁的琴谱仍旧残缺不全,但是没有关系,连日来围绕一个“K”寂寞旋转的音符,因为两只灵魂相认,为之吟唱的意义早就变得与众不同。


走错了路,又或走投无路,都没有关系,长歌未央,我们且从头来过。


 


曾经来历不明的悸动,如今仍旧扑朔迷离。然而挂满整个往事墙头的那些不可告人的美梦,已经有了得以见天日的资格,再不必流离失所。


王源跟在王俊凯身后,走在熟悉的长廊,走在成长的碎石板上,途经稚子通往宽阔年岁,讲过一心一意,讲过一生一世,但这一秒,全部誓言幻化成风,就躺在王俊凯向后摊开的手掌上,心照不宣,不必回头。


王源伸出食指,在那掌心轻轻一挠。


如此而已。


 


还是那个重庆,还是那个青春,还是那个伟大梦想,那个小小心扉,可此时此刻,又确有什么与过去截然不同了。


某些年少的爱意终于褪去旧历,抖擞精神,不复蒙昧,人间往往有万变,有不变,而窗外依旧是古老的季候,苦雨初霁,草木值芳华,天边更漏了金光,万事万物,归去来兮。


 


 


下篇戳我


 


——


注释:①取自张敬轩《灵魂相认》的歌词


 


一个题外,我写的时候总感觉个别句子格外熟悉,好像曾经见过,查了查又没找到原句,如若读后认出确实有原出处请告知我,我好酌情加注释或修改删除,谢谢大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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